第100节
作者:疯丢子      更新:2023-03-15 16:00      字数:6021
  “不用这般客气。”康先生摆摆手,“你现下在我们这也算小有名气啦,走到哪打到哪,战地记者的命哈哈。”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摸摸口袋,给了黎嘉骏一管胶卷,“这个你顺便也请照相馆的人洗了,这是前阵子刚走的那位照相师落下的,未免损坏,还是先洗出来放心。”
  “恩。”黎嘉骏二话不说,拿了就走了。
  她打着把伞,再次走上太原的街头,才几天功夫,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太原的街头荒凉了很多,战火陡然间烧到了山西,兴奋是一部分,紧张却占了更多,所有人都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当初送兵出征那样万人空巷的场景,在现如今一支支部队出征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了。
  前线吃紧,节节败退,而且晋军表现实在不佳。
  除了丢阵地,就是溃退,血战少,捷报少,功绩更少。大仗、大捷都是友军打的,三晋大地数十万地方军,打了快一个月却好像自己才是客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的阵地上抛头颅洒热血。
  就连老总阎锡山都已经豁出去自认不给力了,平型关战役一结束,他就开始哭着找中央求援,以前那股子倨傲劲儿奸猾样全没了,求援信通篇都是“我不会打仗我有罪”,最后哭求中央派个战神来。
  校长也挺苦的,这时候谁手头松啊,东挑西拣,派来了卫立煌。
  黎嘉骏已经习惯于耳熟任何名字然而并无卵用了,这必然也是个名将的,而且似乎并不在贬义词阵营,原本这位卫将军在河北平汉战场还打得火热的,这时候十万火急的过来,状态倒也进的快,立刻筹划上了。
  卫立煌的到来使得中央的工作人员再次向山西波动,人是一*的流动,就是没等到记者撤退的机会。
  周书辞死后,维荣也消失不见了,或者说他消失得比周书辞还早,阵亡名单里也没有人,失踪人员还是黎嘉骏给报上的,可以想见生还的几率并不大,最后她只能保存着周书辞的随身用品,不多,也就一个小包,一封湿了的家信还有个小钥匙扣和证件什么的,再没其他。
  看地址,他是安徽人,只能先把家信附着阵亡通知寄过去了,只希望他不是独子,否则真是惨剧。
  正当黎嘉骏惶惑不知去处的时候,《大公报》却再次冒出头来,记者康集康先生竟然由上海大公报派来,正与嘉骏在太原遇上。
  他在太原等嘉骏,本是有些刻意的。
  原来在平型关的时候,康先生曾与另外一位战地记者跟着战地联络官前去视察高桂滋的阵地,正面战场之惨烈震撼到了他们,而高桂滋数次求援不得这事也让联络官在两位记者面前颇为没有颜面,这才迫于压力给了后面黎嘉骏曾见过的两个新兵连。
  而在采访的时候,黎嘉骏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倒是周书辞当时在场,说了一嘴,才让康先生知道有这么一个流落的同事身陷此处,答应若有意外照顾一二。
  结果果然有了这个意外。
  黎嘉骏得知这事的时候,本来低落的心情更加郁卒了,只是这两日随军队撤退回太原的路上因为心情实在太差,早就流干了眼泪,此时也只能闷闷不乐的将这事儿藏在心里,偶尔挖出来想想,竟反而还有了点慰藉的感觉。
  如此,等康先生在这儿采访的差不多,她便可以随着康先生一道回上海了,不用再去南京。
  然而,现实很骨感。
  淞沪会战打得轰轰烈烈,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无奈之下,康先生只好报告了上海的报社总部,再多留一阵子,视情况而定。
  对于记者来讲,真没什么地方能算得上没新闻的,更何况是处于一个会战的中心,名将云集之处。
  就在前几日,十月初,卫立煌将军到达太原,并且为阎锡山出谋划策后,决定在忻口再开战局,那是太原北部的最后一道防线,是绝对不可以退的地方,通过了忻口,背后就是太原,丢失了太原,山西全境陷落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忻口拥有一个狭长的地势,左右都是险峻的高山,无法攀援更无法偷袭,对敌方的飞机来说也是个危险地形,唯一要守的,就是山谷间中央区的一片开阔地带。
  听起来容易,可试想一下,在这样的地形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日军的钢铁洪流进行正面对抗。硬碰硬的,面对面的。
  完全可以想见这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会战。
  连号称从北伐就开始活跃于各个战场的康先生都连连摇头,黎嘉骏倒是蠢蠢欲动的,因为她刚得知,被卫立煌点名调到忻口指挥的将军,叫郝梦龄。
  要说她还有什么过敏党名将还知道一嘴的,那郝梦龄大概算一个,全因为当年看了n遍的太行山上,如果一开始她还有点印象模糊,那随着亲身经历战局的推进,配合电影的时间,她大概可以确定电影上那个从师长死到连长的惨烈战斗讲的应该不是平型关正面,而是忻口会战,而那个帅大叔刘德凯扮演的,就是郝梦龄。
  好纠结,这位将军要马革裹尸了。
  黎嘉骏探头巴望了好多天,还是没听说有中央军将领来太原,那不出所料,郝将军是直接去忻口了。
  此时她对于自己早知道这些,没有丝毫预见到什么的快感,甚至连悲伤都少于预期,全因她无论知不知晓,她所听过和见过的众多将领,会有一大部分最终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没法因为知道郝梦龄会死而去救他,也没法因为不知道其他将领会不会死而感到愧疚,否则她早就累死了。
  忻口会战作为一个会战,不能光卫立煌所率领的中央军拼命,晋军也必须雄起才行,可现在的情况是,社会各界一面对中央军的慷慨仗义大加赞赏,一面对于地主军队的给力程度表示强烈质疑,差不多到了一种“如果你们注定要拖后腿那山西不如别要了不要坑我们中央军铁血真汉子”的程度。
  于是晋军方面的回应,就是——杀鸡。
  阎锡山要“挥泪斩马谡”。
  大同会战告吹,直接导致平型关战役的提前到来的和战况惨烈度加倍,其罪魁祸首被指为在天镇防御上出重大差错的李服膺,他的提前撤退和首战不利使得后方节节败退,忻口战役还没开始,为了儆猴,阎锡山匆忙召开了军事法庭,审判李服膺,判决结果自然是“众望所归”,枪决。
  前去旁听了审判的康先生回来的时候表情很复杂,可是终究没说什么,草草写了篇报道,让她寄往上海。
  就是现在手上的这些。
  去照相馆取了照片,黎嘉骏顺带看了一看,这些是她在还没下雨的时候抽空拍的,多是一些挖战壕、练兵、士兵日常和长官们围着桌子商量的场景,她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周书辞和维荣。
  他们正在搭帐篷,是三个人即将住的那个,维荣扶着木桩,周书辞举着榔头正在打桩,黎嘉骏偷拍的动静很大,导致两人都转头在看,维荣一如既往的笑眉笑眼,周书辞则作势欲喷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正要喷她,却发现她已经按下了快门,于是他的话就变成了:
  “黎嘉骏!诶!怎么!人物像怎么可以这么随意,我们衣冠不整呢!”
  此时黎嘉骏已经嘎嘎嘎笑着跑开了。
  于是照片里周书辞的表情就不怎么美好,但还是看得她笑了出来,她那手指尖点了点里面那张不高兴的脸,将照片收了起来,另外翻了翻,还有一张有他的背影,便也抽出来放在了一处。
  她很不愿意让一种情绪纠缠自己太久,可事实上她总觉得非常揪心,大概是因为周书辞是特别的,还死在她面前。不是那些脸谱,也不是那些路人。
  他给她的记忆太鲜活,他从石桌旁站起来,葡萄藤的阴影在脸上游弋,他说他来接她,而那个时候,她早已放弃等待大哥所说的那个友人,穿得像个大山里的来客,正准备跟着难民大军逃出沦陷的北平。
  然后一路颠簸,奔逃,他教她报务,带她东奔西走,嫌她笨,骂她蠢……却从没放弃过她。
  就是现在跟着康先生,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这个人死在她面前了。
  雨又大了起来。
  黎嘉骏停在旅馆的门口,想在进去前平复一下心情,却不想正撞着康先生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往外走,他没打伞,正甩着帽子上的雨,一看到站在门口的黎嘉骏,愣了一下:“小黎你……怎么哭了?哎这雨真是下得人心情都不好了,来,擦脸。”他掏出手绢,也不等黎嘉骏接,就直接伸手过来抹她的脸,力道挺重,把她的脸都揉成一团,本来没掉的鼻涕都揉了出来,还嫌黎嘉骏不够狼狈,康先生边揉边道:“我闺女跟你一般大,也是个水做的姑娘,动辄伤春悲秋的,哭花落哭草折,她爹上战场都没见她那么伤心。”
  黎嘉骏吸着鼻子反驳:“我从来不为那些哭!”
  康先生直接拿屋檐流下来的雨水搓了搓手绢,闻言一挑眉,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只是个小姑娘。”
  ……姐都二十了!
  黎嘉骏撅起嘴,康先生拿起她背着的相机晃了晃:“小姑娘才拿着这些满世界乱窜,女人的话,有了牵挂,拖都拖不动。”
  “那……”黎嘉骏拿回相机,摆弄着,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我也是女人,要不是有牵挂,我才不会跑来跑去。”
  “是是是……”康先生撩了撩手绢塞在口袋里,一脸你开心就好的样子,“那么黎女人小姐,听说你会报务,跟不跟叔叔去司令部玩玩?”
  想去司令部跟随采访的记者必须提前提交申请,而且因为容易知道太多,很难被批准,康先生很久前就想见见卫立煌将军,一直在申请,结果人家都走了,他的申请才批准,虽然目标人物不在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这是准备出发了。
  有点事干总比无所事事东想西想好,黎嘉骏也烦透了自己这阵子迎风流泪的样子,立马光速收拾了东西跟上,他们可以和司令部里的其他记者以及宾客一起住在客房,随时参观各处。
  “先生,我们这次主要采访什么呀?”她很是雀跃的跟在一边,“忻口会战还没开始,前线有什么事吗?”
  “那不一定,你忘了天镇的事了吗?忻口会战打不打得起来,还要看备战的时候前面的人拖不拖得住。这次忻口准备据说要三天,呵呵,我们就等三天,就看这次枪决李服膺是不是真的有效果了。”康先生不愧是老记者,立刻抓到了这次的新闻点,“这次去拖时间的还是晋军,据说阎锡山把手下最靠谱的将军给祭出来了,晋军以后有没有脸在此一举了。”
  说罢,康先生表情嘲讽的哼了一声:“要靠枪决一个高级将领来振奋士气,这晋军也是开我民·国之先河了!”
  ☆、第106章 十日之咒
  如果说天镇掉得太快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么等待忻口会战的开始就是难耐的。
  日军的挺进太过迅速,板垣征四郎跟狗一样死死咬着撤退的军队的屁股,中央军在郝梦龄的带领下前往忻口布防,能够转头拖住板垣的,只有晋军。
  李服膺就是因为“没拖住”而死,那么下一个站出来负责“抱腿不放”的晋军将领的人选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阎锡山派出了姜玉贞,辖晋绥军六十六师196旅旅长,四千余人。
  他的任务是驻扎在忻口前面的原平,拦截日军,至少七天。
  想想李服膺的天镇,他守了十天,大同会战尚无着落,回去还吃了花生米。此时历史按了个回车,又转到了姜玉贞的头上,打最初让李服膺守也不是十天,结果拖拖拖就拖到了十天团灭,现在说原平只需守七天,可最终到底是不是七天,还犹未可知,一不小心就人就打光了,打光不算,项上人头还保不住。
  姜玉贞会不会步后尘,所有人都在看着。
  康先生是个特别主动的记者,他尤其在意自己能不能得到这个头条,刚进入司令部就开始撺掇黎嘉骏勾搭参谋部的人,参谋部都是一群青年军官,“一个两个都像没老婆的样子”,“你这样的小姑娘最方便了”……
  “……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我看起来像那么随便的人吗!”黎嘉骏很郁闷。
  “莫非你不行?咱们新世代女性,大上海名媛,就要有那种将光棍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魅力和手段,否则怎么男女平等?”
  “……总感觉哪里不对,让我想想。”黎嘉骏抱头,“新世代女性没错吧,大上海名媛是什么鬼,跟我有关系吗?!再说了,玩弄于股掌之上什么的,这是什么鬼说法啊!先生,我现在还处于一个失去了一个朋友的悲伤阶段,你不要逗我好不好!”
  “行行行,反正我要去跟进指挥部,参谋处和情报处你兼顾一下吧,那儿事多且杂,而且防的严,什么都看不到也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康先生笑嘻嘻的吩咐完,又用那种假装悄悄说的语气嘟哝道,“如果俘虏个情报处小哥就最方便了……”
  “先生!”黎嘉骏恼羞成怒暴走脸。
  “我走了我走了。”康先生戴上帽子一溜烟跑了。
  “艾玛!什么老师啊!”黎嘉骏感叹了一句,看康先生假装逃跑似的快跑了两步,随后一背手恢复了晃晃荡荡的走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的……”
  她左右看了看,往参谋部走去。
  那儿有个小会客室,专门接待各路来访人员,其中大部分都是各个报纸的记者,但是能常驻在那儿的,也就只有大公报、申报之类的大报的记者了,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遇到一个年轻军官走出来,表情很不好,他身后跟出来一个女孩子,一脸严肃:“殷长官!据我所知您提供的情况是有误的,这是对民众的不负责任!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这儿!他们节衣缩食捐款捐物,就是为了支持抗战!然而你却在这儿振振有词,说你们前线情况尚可?!”
  被称为殷长官的年轻军官正一脸不耐,看到黎嘉骏出现在面前猛地肃起了表情,竟然装作没听到后面女孩子的质问,大步迎上来:“请问您是那个报社的?”
  黎嘉骏一点也不给面子,指了指殷长官的身后:“她在问你呢。”
  殷长官长得挺端正的,虽然黑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拿得出手的帅小伙——否则也不会被拿出来当发言人,只是在听到黎嘉骏说的话后,他的表情猛地僵硬了,随后沉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黎嘉骏扯了个笑,然后僵着脸转过身去,冷声答道:“彭小姐,在下作为发言官,所言自然句句属实,如果您质疑在下的发言,那也就是在质疑司令部的,若是如此,那您也就不需要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您得不到第二个答案。”
  他随后转身,看向黎嘉骏:“请问,你们都明白了吗?”
  黎嘉骏还没咋地,那位彭小姐则出离愤怒了,她扬声道:“殷长官!我们在其位,谋其职,本不存在对立,无论好坏,我们都会从最好的角度谋求最好的结果,我们都是中国人,拥有同一个敌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鼓舞民心,您现在这样的态度,就是在同胞内部制造矛盾,于国有何益处!?”
  殷长官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彭小姐和颜悦色道:“请问在下的发言有何不妥之处?我们的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
  彭小姐僵着脸摇头:“无不妥之处。”
  “那您还有什么想问的?”
  彭小姐看样子竟然有点想哭,她咬着牙,绷着腮帮子,摇了摇头,随后再也不看殷长官,微微歪头,对着后面的黎嘉骏强颜欢笑着点了点头。
  黎嘉骏也回以一笑,表情也挺僵硬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如果采访,估计听到的也是这么一句话。
  而殷长官则礼数很周全的转身问黎嘉骏:“请问您是……”
  “大公报。”黎嘉骏言简意赅,笑眯眯的问,“请问我是不是也只需要写上将士英勇不屈,将军指挥英明就行了?”
  殷长官表情非常绷得住,他点了点头:“有劳。”说罢,绕过黎嘉骏离开了。
  留下两个女孩子对面对。
  彭小姐是个挺修长的姑娘,和黎嘉骏差不多身高,长相比较坚毅,虽然五官清秀,但因为有个国字脸,这也使得她抿起嘴的时候特别严肃,此时她还有点没缓过来,笑得很僵硬的伸出手:“你好,我叫彭熙媛,申报的见习记者。”
  “哦,申报呀。”黎嘉骏和她握握手,“我叫黎嘉骏,大公报的,摄影记者。”
  “黎嘉骏……”彭熙媛睁大眼,“您莫不是曾经参加过长城抗战?”
  “咦,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您!”彭熙媛表情很激动,“我们主编跟我们说过,说大公报担任战地拍摄工作的是个比我们都小的姑娘,那时候我们还打听你来着,结果听说您竟然只是挂名,随后去杭州任教了,就无缘得见了。”